Z世代的悲傷恐比中年人更漫長

 

   近年,澳門的心理健康問題正快速呈現「年輕化」的趨勢。利民會在響應「2025世界精神健康日」期間公開指出,過去一年接觸到的情緒困擾與求助個案雖然總量平穩,但令人擔心的是,求助者的年齡段正在急速下移,許多仍在求學甚至未滿十八歲的少年,就已經開始出現焦慮、抑鬱、退縮、失眠與社交不安等情況。利民會總幹事蘇景楊坦言,澳門當前最迫切的問題是有太多「隱性個案」沒有被及時發現。

  同時,澳門社會經濟結構的快速變化,人浮於事也對青年造成了另一種壓力。在過去數年,睹場莊荷及外賣車手等工種的年齡顯著下降,從三十多歲的兼職族,逐漸轉變為二十歲左右的全職青年。工作無定時、低學歷要求、不必進修、都在損害年輕人增值、向上流動及建構親朋好友關係。種種現象,其實發出同一個訊號,澳門的年輕人變得更不穩定、更焦慮、更缺乏方向,也更難從社會中找到安全感。

悲傷不再是中年人的專利是全球化的趨勢

  值得關注的是,澳門並非孤例。早建於1769年,美?歷史最悠久的研究青少年問題學院,也是聞名遐邇的常春藤學院之一的達特茅斯學院(Dartmouth College)的最新研究,分析了過去十五年的調查數據,揭露14至24歲年輕族群的憂鬱情緒明顯增加,人生的幸福呈「U形」,中年最低、青年與老年較高。但最新數據顯示,幸福曲線不再彎回,中年不再是低點,反而是年輕人深陷痛苦與絕望。在美國,2009至2018年間仍清楚可見的「中年駝峰」,在2019至2024年間完全消失,英國同樣如此。更令人震驚的是,世界知名的《全球心理》項目(Global Mind Project)觀察全球四十四個國家,包括歐洲、非洲、亞洲與中東,結果一致:青年焦慮程度全面高於年長族群。研究報告甚至警告:「如果年輕人一開始就這麼痛苦,中年會變得更惡劣。」也就是說,Z世代的悲傷不只來得早,還可能更長、更深、更難翻身。

澳門Z世代的焦慮從何而來?

  澳門經濟高度依賴博彩與服務業,新興產業發展速度緩慢,使得青年的職涯選擇高度單一,缺乏多元發展。當前,低學歷的年輕人大都以莊荷或外賣車手維生;高學歷的年輕人拼命要考公務員,又或是工作條件穩定的教師。眾所周知,考公務員通常非一次就成功,要付費補習、加上運氣才能進這一道窄門。而少子化更加讓年輕人進教師行業的機會大減,甚至流行「識人好過識字」文化,要通過層層人際關係網才能躋身教師行列。

  無論是學歷高低,又或是澳門賴以自豪的高等教育普及,但「學歷增值」並未真正提升就業機會,反而加劇焦慮,讀書越多,工作卻不一定更好。對許多年輕人而言,未來不是「努力就會實現」,而是「不知道該往哪裡走」。這種對未來不可預測的恐懼,是Z世代最深層的焦慮來源。

  澳門家庭文化常以成績與穩定作為成功的指標,但在快速變化的時代,這些期待往往變得難以達成。家長仍沿用上一代的成功模式:「讀書、好成績、穩定工作」,卻忽略現在的青年生活在截然不同的環境。當青年無法達到家長的期望,往往感到自己是個失敗者。

  澳門社會,人與人之間熟識度高,每一個動態、每一張照片、每一段成功故事,都在不斷提醒年輕人:「別人都在前進,而你在原地踏步。」社交平台讓青年看見太多,卻真實接觸太少,形成了一種高連結、低陪伴的孤獨。

  悲傷若被視為一場可以預防的公共衛生問題,那麼最關鍵的正是資源如何被配置。心理及精神困擾愈早出現,本應代表愈早介入,但在澳門的情況卻往往相反。雖然,精神健康服務及專業人員近年大幅增加,但是,精神健康早已被污名化,有不少家庭把心理健康視為「有事」、「丟臉」、「不需要」,導致年輕人寧願沉默也不願求助。年輕人選擇沉默、拖延、隱藏,最終變成更深層的情緒危機。澳門社工、學校輔導員、臨床心理學家、甚而精神科醫生角色模糊,青年求助難度高、過程慢、資訊不足。更重要的是,所有這些因素,使年輕人的心理及精神困境更難提早被察覺與處理。

先進國際如何守護 Z 世代?

  要真正理解澳門當下的困境,也需要看看其他國家如何應對青年心理健康危機。英國在疫情後推出「青少年心理健康行動計劃」(Mental Health Support Teams),把心理輔導師直接配置到中小學,建立「校園心理支援小組」。這些專業人員會提供即時諮商、舉辦壓力管理、情緒教育課程、主動介入輕度與中度情緒困擾。此外,英國設立「24小時青年心理急門診」,降低求助門檻。

  澳洲建立國家級青年輔導中心系統(Headspace),被視為全球最成功的青年心理健康模式之一。全國百餘個實體據點,服務對象為12至25歲青年,免費、匿名、不需轉介地提供心理諮商、職涯指導、成癮支援、社交技能課程,其精神是「一站式青年支援」,避免青年在多個部門之間被踢來踢去。

  韓國是亞洲青年精神健康及自殺率最高危的國家。有見及此,韓國政府把青年心理健康提升為國安層級,政府推出「學校情緒守門人制度」,讓每間學校都必須配備完整的心理支援團隊。此外,政府建立匿名求助平台,青年可以在不曝露身分的情況下獲得諮商預約與情緒指導。

  澳門好像不比這些國家的舉措差,但為何成效不彰,真的要好好檢視。

政策與社會的四重責任:
 政府、議會、家庭與青年自身


  面對青年悲傷提早出現、且可能更漫長的局面,澳門需要的不能只是活動、宣傳、表層跟進,而是全面深化改革。要把提早到來的悲傷收斂,不能僅依賴一個部門的善意,而需四方共同承擔責任。政府必須從制度上加碼,在人力、預算與跨部門協調上投資,把心理及精神健康納入教育、勞工與社會福利的核心議程;議員與政策制定者需推動長期的監督與法制保障,讓支持不是短暫專案,而成為可持續的公共服務;家庭要改變訊息傳達的方式,從以成績與地位為中心,轉向以情緒教養與共情為核心;而Z世代自身也需被賦權學習求助與自我管理的技能,理解尋求支持不是弱勢,而是成熟的生存策略。

  實務上,一是在中小學與大專校園內普遍設置可匿名、低門檻的心理與生活諮詢站,並把情緒教育納入常態課程;二是建立社區青年中心,提供職涯培訓、法律諮詢、以及心理支持的一站式服務,讓工作與情緒支持並行;三是對外賣等青年密集的行業進行勞動保護與健康促進,包括合理工時、保險與心理輔導資源;四是鼓勵企業與非營利組織合作,推動職場心理健康計劃,讓年輕人在工作的第一線就能學會情緒管理與尋求幫助的方法。這些措施如果能在政策語言中被清楚說明、有預算支持並納入評估指標,便可將救援向前移、把預防落到實處。

  治理的藝術在於把冷冰冰的數據,編織成一個有溫度的願景。若政府在溝通上只停留於「增加多少人手」、「提高周轉率」,民眾聽到的只是技術數字;但若能說出「我們要讓年輕人可以在城市中有時間學習、休息與築夢」,並把每一項措施如何通往這個願景具體化,民眾便容易把個人困惑與公共選擇連結起來。語言不是附屬品,而是政治正當性與社會共識的橋梁;當政策以溫婉的敘事語言承諾,然後切實執行,社會的耐心與理解才可能被喚起。

  Z世代的悲傷從何而來已不再是純粹學術討論,而是我們日常生活裡看得到、摸得著的真實。要讓這一代的痛苦不會變成永久的陰影,需要的是制度的勇氣、社會的同理以及文化的轉向。當我們在街角設一個心理諮詢點、在校園提供一次真誠的情緒課、在工地為一名外賣車手伸出援手,這些看似微小的行動其實在為未來鋪路:讓悲傷可以被看見、被命名、被回應;讓年輕人在跌倒時知道有人扶起,而不是被告訴要獨自堅強。若我們願意以耐心與誠意回應這個世代,早來的悲傷就不必比中年更漫長;反之,若我們繼續以冷漠與短視面對,那麼我們不僅是讓一代人受苦,更是在為整個社會積累無法彌補的裂痕。


蔡梓瑜