追尋其他的里斯本丸

　　
還給船長一個公道

　　來到里斯本丸系列的最後兩篇，不妨由點到面，看完里斯本丸餘下的情況，再把焦點轉移到太平洋其他地方。上文略提及里斯本丸船上日軍戰犯，今回先把他們說清楚。

　　話說該船被美軍魚雷擊中後，最初沒有人知道是潛艇所為，因為浙江沿海戰爭初期並未成為美軍狩獵場，所以日本人和戰俘大都以為是觸礁或者撞上水雷所致。中午過後第一遣支艦隊驅逐艦潮號陪伴貨船豐國丸趕到現場，但他們只顧救援里斯本丸近八百名日兵，完全不顧戰俘死活，最多只把船拖到東極島的淺水區了事，離岸仍有三英里。

　　有見及此，里斯本丸船長經田茂和負責押俘的和田英夫陸軍中尉，對如何處理戰俘開始爭論。根據戰後香港軍事法庭引渡回港受審的經田茂庭審檔案記載，他認為船體狀況堪憂，應爭取盡快轉移戰俘，似乎暗示先把他們送到島上再作打算。但和田英夫堅決反對，認為船上剩下的僅餘半個小隊兵力（二十五人），無法控制一千八百多人，害怕戰俘放出來後有機會逃跑甚至把日軍殺光。

　　隨著船身進水越來越多，傾斜度也逐漸增加，船上分別代表海陸軍這兩位最高負責人因戰俘安排問題，也一而再地吵得越來越激烈。據記錄片導演方勵查閱的庭審記錄指出，經田茂曾要求和田英夫批准把戰俘帶離最危險的底艙，並要脅把自己綁在駕駛室與船同沉。但後者反過來以武力相要脅，聲稱不惜大開殺戒阻止這種人道行為。正如戰時廣東人所言：好佬怕爛佬，爛佬怕軍佬。由戰前里斯本丸船長，因被日本海軍徵召為這艘特設運輸艦艦長的經田茂，自然鬥不過沾有血腥的和田英夫。

　　對經田茂的舉動，有必要介紹一些背景資料，艦長在戰艦沉沒時與船同沉殉艦，具體始於何時有不同說法，但來自英國海軍得到公認，有指是十九世紀前後的海軍英雄納爾遜提督時代，也就是法國拿破崙時代。由於北洋海軍和日本海軍皆師承自英國海軍傳統文化，所以不乏同類例子，如致遠艦管帶鄧世昌、超勇艦管帶黃建勳、大和號艦長有賀幸作。

　　而這種作風甚至影響到民船，如鐵達尼號船長愛德華．約翰．史密斯（皇家海軍預備役上校），經田茂的做法也來自英國。至於如今全國無人不曉的中華名艦中山艦，一九三八年在武漢會戰中被日機擊沉時，艦長薩師俊中校中彈陣亡前，也已決心隨艦同沉，他是抗戰陣亡的最高階海軍軍官。

　　如今回顧香港軍事法庭，總的來說對日本戰犯判決過輕。以里斯本丸日軍翻譯官新森源一郎為例，被正式指控犯有在船上毆打虐待戰俘八項嚴重傷人及違反人道罪名，但最終只被判十五年有期徒刑。原以為難逃一死的他聞訊亦大感意外，不禁面露喜形於色，但令倖存戰俘相當不滿。而執行押運戰俘到日本勞役的香港總督磯谷廉介中將，也只是被判無期徒刑，後因健康理由被釋放回國，一九六七年在日本得以善終。

　　前面所述在里斯本丸見死不救的和田英夫中尉，本應是最罪大惡極肯定要被判極刑的重犯，同樣逃過判決，因為早已在太平洋戰爭中被殺。於是作為當時船上最高負責人的船長經田茂，即使如何申辯解釋，也被控不及時救援導致大批戰俘死亡罪名成立，亦即現稱的過失殺人罪。

　　政治上的代罪羔羊他必須要承擔責任才能服眾，最後被軍事法庭判處七年監禁。服刑回國後經田茂失業兩年，變得沉默寡言終生愧疚，經常無故嘆息。抽煙也越來越凶，每天要抽五包方休，終於患上肺癌中年早逝。若果不是《里斯本丸沉沒》導演方勵幾經轉折找到其後人，也不知道經田茂回國後絕口不提此事，連親人都未有聽聞。長期壓抑心底無人傾訴，對身心健康的摧殘何等地大可見一斑。正如方勵所言：「所有人都是戰爭犧牲品。」　

應該記住的還有他們

　　當然在事件中值得致敬的，不能不提舟山群島東極島上，見到慘劇發生後不顧安危，多次穿梭救出九百多名戰俘的二百多名當地漁民。正因為他們的出現令正忙於射殺落水戰俘的日軍怕醜行曝光而住手，幾百名官兵獲救後又受到漁民悉心照顧。雖然之後日軍大舉抓回大部份戰俘，但有三人在漁民掩護下最終逃出生天，向世人揭露日軍暴行。

　　同樣令人不能忘記的，是日軍登島後戰俘們為怕連累漁民遭到屠殺，決定報答他們救命之恩。在軍官號召下列隊跟隨日軍而去，最終又有數以百計戰俘命喪日本。人性的善與惡、高與低，在里斯本丸事件及其記錄片中表露無遺。

　　除了長期備受忽略的里斯本丸外，還有更多的是在太平洋各日佔區運送盟軍戰俘到日本，有的被擊沉有的沒有被擊沉，但知名度全無，令外界幾乎毫無察覺的運俘船存在。今日里斯本丸因大批戰俘死亡，又被中國漁民捨命相救而被拍成記錄片更廣為世人所知，但對外行者而言可能會產生里斯本丸只是獨一無二同類慘劇的錯覺。在紀念二戰勝利八十周年時，我們絕不能忘記在二十世紀，竟然有成千上萬的盟軍戰俘，仍受到大航海時代的非洲黑奴，十九世紀從澳門出發被賣豬仔到美國的華工同樣的非人待遇。

　　從東南亞各國到日本的運俘船範圍太大，本文僅介紹同樣跟里斯本丸皆來自香港，因香港保衛戰而被俘的盟軍戰俘各船概況。前文曾經略為提及，里斯本丸並非從日佔香港開出的第一艘運俘船，現在簡介如下：

　　第一批：一九四二年九月四日出發，共有英兵六百一十八人，目的地是東京、仙台附近的戰俘營。

　　第二批：一九四二年九月二十五日出發，共有英兵一千八百三十四人，也是歷次由香港出發人數最多的一批，所以在日本分佈範圍也最廣。里斯本丸被擊沉後，生還者九百三十六人在上海短暫停留，然後又被送上新生丸再折騰一次，途中又有五人病故。他們分別被運到大阪、廣島、福岡、名古屋等四處。另外三十五人在上海醫治好後，被送到更偏的北海道函館。

　　第三批：因里斯本丸沉沒後稍作停頓檢討，略為改善遇險救生安排並由軍艦護航。一九四三年一月十九日出發，共有英兵四百三十人，加拿大兵六百六十四人，香港義勇防衛軍八十二人，目的地分別是東京、仙台、大阪、名古屋、廣島五處戰俘營。特別要注意的是廣島，該處為日本海陸軍兵工重鎮，所以兩年半後被美軍列入原子彈頭號轟炸目標。早於三十年前已看過日文資料介紹，有當地盟軍戰俘命喪原子彈之下，當時大惑不解，後來發現很有可能包括其中一些里斯本丸船上戰俘，非常遺憾戰爭尚有九天便結束了。

　　第四批：一九四三年八月四日出發，人數最少的「戰俘豪華團」，只有前駐港英軍司令莫德庇少將等二十一名高級軍官及其勤務兵等。被送往台灣，後因人滿之患被轉送滿州監獄。

　　第五批：一九四三年八月十五日出發，共有英兵一百人，加拿大兵三百七十人，目的地是東京、仙台、大阪及名古屋等四城。

　　第六批：一九四三年十二月十五日，包括英兵一百九十四人，加拿大兵九十八人，香港義勇防衛軍二百０四人，分別被送往台灣、大阪和名古屋。查閱台灣盟軍戰俘營資料，包括台北、屏東、花蓮、高雄、台中、木柵、白河，仍未查獲駐港英兵具體分佈何處及人數。

　　最後的第七批：一九四四年四月二十九日離港，共有英兵五十八人，加拿大兵四十七人，香港義勇防衛軍一百一十五人，目的地全部集中在仙台戰俘營。

　　看到這裡如果各位看官以為里斯本丸，是日軍在二戰中引致的最大海上浩劫那就錯了，至多只是從香港出發的英聯邦官兵最大浩劫而已。另外三月六日中船集團大連造船廠，跟里斯本丸當年所屬的日本郵船株式會社，簽訂建造三萬三千噸級超大型特種貨物運輸船，更覺世事如棋。（二之一）


□ 黃東