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類敦煌,心嚮往之
(一)


望西北,射天狼


  車甫一駛入敦煌市區,入眼簾的便是“人類敦煌,心嚮往之”的大標語。這“人類”兩字用得極好,也恰當至極。作為世界文化遺產的敦煌,不僅是中西文化、藝術、歷史等領域交融互鑒的見證,更是全人類共同的文化瑰寶。它不僅屬於中國,也不限於世界,而是全人類的寶貴遺產。敦煌的存在,超越了地域與國界的限制,是人類文明史上的一個重要符號。“敦者,大也,煌者,盛也”,這是敦煌最耳熟能詳的名稱來源。不可置否,敦煌是河西走廊上的一顆摩尼寶珠,配得起“盛大輝煌”的名號。

  2024年初,在澳門觀看了由譚盾指揮的《敦煌·慈悲頌》。這場演出通過LED幕牆生動展現了敦煌壁畫中的經典故事。畫面如同一顆種子,悄然埋在了心中。正如譚盾所言,觀眾可以“聽到”敦煌,感受到歷史的迴響。年尾,恰巧遇上由敦煌研究院與中華藝術宮(上海美術館)聯合主辦的《何以敦煌》藝術大展。展覽展出了大量珍貴文物、複刻的經典洞窟以及壁畫彩塑,足夠讓人淺淺地“遇見”敦煌的深邃與博大。與此同時,正值澳門回歸,冬至以及聖誕假期,敦煌之行與個人規劃不謀而合,便萌生了“望西北,射天狼”的念頭,於是踏上河西走廊,走近敦煌。

  閱讀巫鴻的《空間的敦煌》讓人從認知層面開始“走近”敦煌,透過鳴沙山的崖壁展開歷史想像,以身體為座標,參與和感知雕塑、壁畫的同時性和歷時性關係。隨後,視線再聚焦在單幅畫面上,探尋畫面內部空間,完成對細節層面的觀察。有了這種高屋建瓴的閱讀體驗,身體上的“走近”成為一場朝聖之旅。

  “走近”敦煌的首站——莫高窟。莫高窟俗稱千佛洞,位於敦煌東南25公里處的鳴沙山麓斷崖上。現存洞窟735個,壁畫4.5萬平方米,泥質彩塑2415尊,這種體量的佛教藝術遺址,對於遊客而言,只能是“窺見一斑”。兩天的參觀中,我共欣賞了20個普窟、4個特窟以及5個複製窟。撲面而來的信息量令人目不暇接:彩塑、壁畫、工藝、建築,構成了一場流動的視覺盛宴。這裡有“翩若驚鴻、宛若遊龍”的驚豔之美(第25窟的美人菩薩),有“飛花漸入迷人眼”的迷離紛繁(第285窟琳琅滿目的華蓋藻井),有常書鴻先生譽為“最美飛天”的萬種風情(盛唐第320窟),有中唐第158窟的涅槃佛的靜謐莊嚴,還有元代第3窟的“千手千眼觀音”巧奪天工的細膩筆觸,一切令人歎為觀止。抬眼望向這些石窟藝術,站著,不說話,就十分美好,恍惚間忘卻了時間的流逝。

不知天上宮闕
 今夕是何年—蘇軾


  
這天上宮闕,當屬被譽為“萬神殿”的285窟,西魏開鑿,中唐、宋、西夏、元重修。之所以稱為“萬神殿”,是因為窟內不僅描繪了佛教經典,還融入了道家的神靈和天宇,也出現了印度婆羅門教的諸神。在一個洞窟中,西方的日月神阿波羅和狄安娜,也有中國的日月神伏羲女媧;既有西方的大力士藥叉,又有中國的烏獲相映成趣;有印度佛教的飛天和道家的羽人共舞,還有中西方不同風格的風神在此交匯。引人注目的,是窟中那個裸身的鮮卑族童子飛天,充滿生活氣息與藝術趣味。

  作為特別保護窟,我們得以在敦煌研究院的複製特窟近距離觀摩。285窟四壁的繪畫風格展現了不同時代的覆蓋層次,呈現出歷史的層疊感。然而,從藻井的華蓋形制與色彩來看,藻井天花與前壁是出自同時代畫師之手。藻井四圍以藍白色為主色調,線條隨意灑脫,與佛教中的“山水觀”理念高度契合,給人一種“看山是山,看山不是山”的迷離與紛擾之感,彷彿置身於一場視覺與心靈的幻境之中。其他石壁上的繪畫則展現了不同時期的色彩風格,儘管部分畫面因氧化變為黑棕色,卻依然能清晰地辨識出其所處的年代。這些壁畫的筆法細膩,線條流暢,彷彿在訴說著“行至水窮處,坐看雲起時”的禪意。

  從紛擾迷幻的視覺衝擊中逐漸清醒時,心中不禁浮現出“起舞弄清影,何似在人間”的感慨。在人間,285窟同樣令巫鴻老師傾心。他的著作《空間的敦煌》中,這一石窟就被選為封面。敦煌研究院顯然也對285窟情有獨鍾,在其年度大展的宣傳海報中,285窟的主尊佛像被選為宣傳圖片。值得一提的是,這尊佛像的面部表情完全缺失,正是這種“無面”的現狀,賦予了人們對敦煌無限的想像空間,也讓這一洞窟成為了敦煌藝術中最具神秘色彩與哲學深度的象徵。

  回到人間,不得不提的是第61窟(五代晚期河西歸義軍節度使曹元忠及夫人開鑿的功德窟:

人事有代謝
 往來成古今—孟浩然


  
歷史上對歸義軍的記載不多,在百度中只是寥寥數行:“歸義軍是中國唐朝末年、五代十國直到宋朝初年,以河西地區敦煌為核心的漢人地方政權。……歷經張氏和曹氏兩個家族時期。”

  然而,從敦煌歷史的視角來看歸義軍時期,會發現歸義軍近二百年的統治將敦煌藝術拉近了生活,有了人間煙火氣。儘管當時的藝術創造性相對不足,更多是對前朝的重複與模仿,但其 “經變畫”和供養人畫像的細節化處理,使得敦煌壁畫更加寫實和世俗化。如今,莫高窟中保存的歸義軍時期的洞窟約有115個,其中張氏時期約60個,曹氏時期約55個。此處提到的61窟,便是歸義軍時期在隋代洞窟62至64窟之間修建的一個石窟。

  61窟又稱“文殊堂”,為供奉文殊菩薩而修建。窟中西壁繪有一幅45平方米見方的《五臺山圖》,堪稱一幅生動的立體地圖。值得一提的是,當年梁思成正是通過《敦煌石窟圖錄》中的《五臺山圖》,發現了大佛光寺等寺院的線索,最終按圖索驥找到了唐代現存的四大木結構建築之一。

  除了《五臺山圖》,第61窟的供養人畫像也極具生活美学。作為曹氏家族的功德窟,窟中東壁南側繪有曹氏家族的女供養人像。第一身為曹議金(曹元忠之父)的回鶻夫人,第二身為曹元忠的姐姐,嫁給甘州回鶻可汗的天公主。兩位供養人頭戴桃形冠,身穿翻領大袍,項飾珠寶,面部裝飾花鈿,展現了典型的回鶻民族服飾特點。這些供養人畫像不僅具有藝術價值,還讓佛窟兼具了家廟與明堂的性質。然而,最令人怦然心動、驚動千古的,莫過中唐時期的158窟--涅槃窟。

紞如三鼓,鏗然一葉
 黯黯夢雲驚斷—蘇軾


  
第158窟是佛陀涅槃的場景。佛陀寧靜、安詳,卻蘊含著令人怦然心動、驚動千古的震撼。這尊涅槃像,雙目微閉,唇角含笑,沒有臨終時的痛苦與悲哀,反而透出一種欣慰與滿足的神情,彷彿只是安然入睡。整個造像的形態與表情,詮釋了“寂滅為樂”的境界,讓人感悟到超越生死的智慧與平和。這種逝去,輕盈如一枚黃葉,何其輕柔,無聲無息,但當它觸碰心靈時,卻彷彿發出金石般的“鏗”然之聲,打破了無聲的寂靜,喚醒了觀者內心深處的情感與思考。這種瞬間的觸動,猶如一場驚夢,讓人重新領會到“明月如霜,好風如水,清景無限”的真實與存在感。“鏘然一葉”,既是自然的細微之聲,也是心靈的震撼之音,是對涅槃境界的領悟。

  年初觀看譚盾《敦煌·慈悲頌》時,心中悄然埋下的那顆種子,或許正在等待這一刻發芽、生長。明月灑下清冷的光輝,微風拂過如水般柔和,眼前的涅槃像與壁畫共同構成了一幅無限清幽的哲思。(待續)


□  粉皮
 
 
☆ 第61窟-東壁門南方
曹氏家族的女供養人
(敦煌研究院圖片)
  ☆ 第285窟洞窟全貌
(照片來自數字敦煌)

編者按:
本文透過個人走近敦煌石窟的三步曲,藉由多個洞窟內精美的畫作向讀者展示敦煌石窟之美。聽著作者娓娓道來,不單讓人看到宗教畫,感受到佛教文化,還可以看到畫作的藝術價值和世俗部分。文章對第158窟內佛陀涅槃場景的描寫,令人感悟到超越生死的智慧與平和。所謂萬事有緣,作者走近敦煌石窟也是有過程的,她首先在去年初觀看了譚盾指揮的《敦煌·慈悲頌》, 之後在上月下旬觀賞由敦煌研究院與中華藝術宮(上海美術館)聯合主辦的《何以敦煌》藝術大展。終於在不久前走出第三步,就是踐行走近敦煌的朝聖之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