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不想死
是痛苦使我不知怎麼活下去?

  
  全球平均每四十秒就有一人死於自殺,澳門約莫一個月有一名學生跳樓自殺。五月底,一名女中學生在家中跳樓死,上個月,一名男學生在路環家中跳樓亡。整體來說,澳門市民大部份人都過著物資與福利豐裕的生活,可是,我們的心靈及精神生活卻越來越貧乏脆弱。

  細數四十年前,我仍在大學讀書,有一天,我在宿舍準備考試,突然,窗外傳來巨響,探頭外望,有一位男同學從高處跳下,倒臥在我窗側的平台上,我連忙爬出去,看到他仍很清醒,很費力地抬起頭來跟我說:「我不想死,但女朋友不要我,我不知道怎麼活下去?」這幾句話教我不得其解。多年以後的今天,不斷看到自殺的新聞,當年那位男同學的告白,依然歷歷在目,明白更多更深。

  人與動物都有求生的本能,都有生存下去的意欲,都不會想死尋死,可是,有人會受不了女友分手之苦,有人會受不了被欺凌之苦,難怪預防自殺研究的世界領先學者羅里•奧康納教授(Dr.Rory O’Connor)會以《我不是想死,我是想結束痛苦:人為甚麼會自殺?》為書名。總體而言,人是因為無法承受痛苦,痛苦卡住前路,只好走上絕路。

不同的自殺故事
 都根源自承受不了痛苦及不知怎麼活下去?


  
曉光像是一隻從小被關在優異學業及家徒四壁的籠中鳥,性格善良卻非常內向。還沒有免費教育的舊時代,我與曉光好不容易高中畢業,他保送讀土木工程,我則讀師範教育。大學二年級,一個星期日上午六點,我仍在睡夢中。突然,有人爬到我的床邊,一邊哭泣,一邊問我甚麼叫友誼?如何認識到朋友?這麼簡單的常識頃刻之間變成一個我難以解說的疑問。自此,曉光無法上課,整天在宿舍發呆,最後思覺失調。有一天晚上,我們一起吃晚飯,曉光跟我說要去圖書館看書,我就自己回宿舍。沒想到,他跑去跳河自盡身亡。不會交朋友,承受不了孤獨的苦,竟成為曉光不知怎麼活下去的理由。

  維新自小厭學,十三歲就出來打散工,經常與老闆口角後被辭退。父母都是拾荒者,生活極為艱困。好不容易,十五歲的維新,浪子回頭,勤奮向學,終於獲得保送大學的良機,父親說讀工商管理有前途,母親說讀醫受人尊敬。可是,維新想當社工,去救那些好像自己過去迷途的羔羊。豈料,大學一年級上學期,科科都不及格,英文更是捧個零分。維新已經承受不了學業失敗之苦,禍不單行,父親得了重病,母親被逼在家照顧老伴,雙雙失業。維新已經無法面對自己、家人及學業。有一天,我剛考完試回宿舍,無意中仰望天空,發現有人從宿舍天台跳下來,身體掛在幾輛單車上,我一看就認出是維新。經過幾個小時搶救,還是返魂無術。維新留下一紙遺書,請父母答應,捐出沒有受破損的器官,作為一無是處的廢人對世界唯一的貢獻。沒想到,讀不成書就去搵工做就是,但就被學業失敗及愧對家人之苦卡住,找不到怎麼活下去的勇氣及理由啊?

  二0一九年,一位已婚有孩子的中學男老師戀上女學生,被發現雙雙燒炭亡。到底是甚麼「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」呢?至今仍是個謎團,也許是苦戀無出路,自然找不到活下去的意義與價值啊?

  上月在路環跳樓的男學生,盛傳不勝學業負荷之苦而死;上週在家跳樓的女生聽說是承受不了校園欺凌之苦而尋死。學業之苦也好,欺凌之苦也好,總不會是單一事件,冰凍三尺,非一日之寒,日積月累到不能再忍受的極點,人就會痛下決心,為了徹底結束痛苦,只有一死。

  人皆不想死,更想活得精彩。要死,總是因為闖不過種種痛不欲生的關卡。也許,看深一層,很可能是在闖關的同時,沒人幫忙、沒人聆聽、沒人陪伴、更沒人同心同行,最終,如奧康納教授所言,是承受不了孤獨而死。

原來,我們對自殺仍然很無知

  
世界上沒有一個學者專家,甚至通靈異士能徹底解開所有自殺之謎。當家屬或悲痛欲絕的親友收到死訊時,通常都想知道死因何在呢?為甚麼所愛的人會自殺呢?為甚麼沒有人及早察覺到呢?或者,就算發現相關的蛛絲馬跡,為甚麼還是無法阻止悲劇發生呢?所有逝者,其悲涼的故事皆與痛苦有關,這些故事既獨一無二,但往往又如此相似。有家人朋友震驚崩潰,又有些人很憤怒困惑,所有人都束手無策。自殺的根源不僅由無數未知組成,還包括許多不可知,確定且已知的是,所愛的人跟我們陰陽阻隔。

  不想活的人,身上背負著諸多負面的情緒,憂鬱、絕望、孤獨、無力、失敗感等等,這些都可以壓垮一個人的生存鬥志。也許,不想活的人,其實透過自殺傳達著求救訊號,親朋戚友可有收到了嗎?誠如前述,不少想自殺者,不過是不知道怎麼活下去。當人們身處負荷不了的困境時,只會專注迫在眉睫的問題上,如同身處昏暗狹隘的隧道,無法顧及全局,只看遠處出現一道遙不可及的窄光,但就不知如何走出,這就是自殺心理學說的墮入隧道效應(Tunnel Effect)。這一道光本來是一線希望,但就遙不可及。再者,這一道光會發出「苦盡甘來」、「守得雲開見月明」等召喚,但就無法給力,讓被困者一步一腳印地脫離險境。

重溫佛洛姆《愛的藝術》
 四個挽救尋死者的關卡


  
當代精神分析大師佛洛姆(Erich Fromm)在《愛的藝術》(The Art of Loving)一書中,明言要達致真愛的四個關卡。第一關是照顧,第二關是責任,第三關是尊重,第四關是瞭解,研究所示,東方民族比較擅長闖第一第二關,而西歐民族比較擅長闖第三第四關。人與人之間的愛,往往是從無知的照顧到窩心的瞭解,然後進階到下一輪,每一個循環,不斷升級,難度亦越高。

  佛洛姆說第一關照顧是指外在具體的關愛行動,是主動關懷被愛者的生命及成長。如母親餵哺嬰兒,如父親接送小孩等,也許,這一關中國人最感自豪。到了第二關責任,責任常被誤解為從外面加諸的負擔。佛洛姆解說,照顧是外在的具體關愛行動,責任是屬於內在的使命感,有隨時候命及長久履行的意味,中國人亦會感到自豪,會揚言說,養兒一百歲,長憂九十九。到了第三關,佛洛姆簡單總結說,在做了很多照顧與責任後,始發現人與人間是有很多誤解,甚至難解的地方,必先付出尊重。所謂的尊重起碼是讓對方把話說完,把事做完,然後才給予批評及論斷。一句到底,尊重就是求同存異。許多時候,中國家長就誤以為徹底瞭解孩子,遇事總以權威代理,甚至會說父母都是為你好,要不然就很頤指氣使說,我袋緊錢落你袋啊!在尊重時方能讓彼此闖進第四關瞭解。瞭解,包括性格、脾氣、習慣、優缺點等。可是,要做到徹底真正的瞭解決非易事,要付出充裕的時間去陪伴、聆聽、對話、解讀、求證等。關於這一道關卡,也許不少父母都會臉有難色,尤其在家長及領導權威至上的傳統中國社群,不恥下問與難以啟齒都讓這關卡越疊越高,越是難以闖進下一關。有了堅實的尊重與瞭解,來到下一個階段,所作出的照顧與責任就更貼心有效。

  這是個雙職讓家長事煩心煩的年代,這是個手機等於全天候褓姆的時代,許多家庭同枱吃飯,卻各自玩手機;許多夫妻,同床卻異夢。傳統家長會覺得照顧及責任都盡了,應該算是稱職的家長,別奢望還要瞭解與尊重孩子。惟是,尊重與瞭解偏偏就是這一代孩子最需要的精神食糧,而這道關卡往往是家長最容易忽略,亦是最容易進退失據。人總會面對困難,需要學習承受苦楚,但是,享有充裕被尊重與瞭解的孩子,自然心智堅韌,鬥志昂揚,面對極為艱困的處境與折騰都能迎難而上。在孩子承受痛苦的路上,讓我們一起沐浴在佛洛姆倡議充滿智慧的愛,孩子雖痛而不覺得苦,痛苦儘管無法解決,亦不致於不知道怎麼活下去啊!
 

蔡梓瑜