以伊戰爭的文化密碼
一場各取所需的奇妙戰爭
由六月十三日至二十四日,持續十二日的以伊隔空戰爭落下幃幕。這場突然而來又突然刹停的特殊戰爭,最貼切的形容就如徐志摩的《再別康橋》:「輕輕的我走了,正如我輕輕的來,揮一揮衣袖,不帶走一片雲彩。」不過戰爭這魔鬼絕不似新詩般的浪漫,它沒有帶走雲彩,但帶走了以伊兩國幾十年的相對和平;帶走了伊朗幾十年建立的大部份核設施;也帶走了伊朗在截稿前最新公佈的近千條性命(以色列是二十八人死亡)。
以色列以「崛起雄獅」的行動代號制止伊朗秘密發展核武,自命為雄獅的以色列,源自於《聖經》的雛型《民數記》。伊朗報之以「真實承諾三」的代號,繼承自去年前兩次對以色列的報復行動,說明自己的報復勢將言出必行並無虛言,同時也是對國民和強硬保守派的承諾。
美國揮舞「午夜之錘」,每枚十三點六噸的GBU-57超巨型鑽地炸彈重如大巴,在兩個目標投下十四枚共一百九十噸約值二億八千萬美元。半夜不遠萬里而來的隱形轟炸機,用鑽地彈在地面鑽出七個洞,仿如天神半夜以大錘敲打伊朗高原。三方的代號皆各具深意及文化氣息。
這場戰爭吊詭的地方有不少;美國舞動的大錘武的揮向伊朗,文的揮向以色列。以色列很大程度上把美國拖下水形成共犯結構,但美國又反過來制止了以色列暗殺伊朗精神領袖哈梅內依。在美國下令雙方停火後,從鳳凰衛視駐以色列記者現場畫面可見,伊朗的確違反停火在先,繼續零星向以色列發射導彈挑釁,本來戰爭也許打到今天仍未停。因為以軍報復的戰機,而且是開戰後最大規模的陣容(亦即超過二百二十架)已經上路,但特朗普急電內塔尼亞胡喝令要求返航,以方才不情不願被迫停火。
可見神又是美國,鬼也是美國。特朗普既為以色列開啟戰端亮綠燈,但未幾又為以色列亮紅燈止戰。近半世紀前香港的電視語言稱為魔鬼天使混合體,原意是指魔鬼身材的女士,但用來描述特朗普其實也十分貼切。如果用一句話形容,可以說這是特朗普的戰爭,又或類似三國時代劉孫合作抗曹但又各懷鬼胎。
伊朗的最後武士
伊朗人雖然在國際上扮演黑臉角色,即小布殊稱之為「邪惡軸心」之一,但那怕是鷹派也不是鐵板一塊。早在二0二0年對伊拉克美軍基地報復打擊,已展現出與別不同的靈活政治手腕。在發射導彈前半小時,通過第三方告之美國,既避免了美國大反擊,同時又能向國內有所交代,兼且向世界炫耀伊朗導彈的命中率並不低,這是戰史上未有過的政治戰。
是否屬於做騷見仁見智,但這起碼能掌握主動權,控制戰爭的節奏和力度,在弱國中其謀略不容小覷。六月二十二日美機炸毀伊朗核設施後又再故技重施,先故弄玄虛打算封鎖霍爾木茲海峽,然後公佈區內美軍基地已納入伊朗導彈射程之內。在研究後決定選擇卡塔爾美軍基地下手,同樣在導彈發射前通過第三方告之美軍防避。
在此不妨又從中世紀歐洲文化角度來剖析一下伊朗所為,正如上兩周筆者所言,這是一場沒有一方完全正義的不義之戰,兩國敵對政權都不得人心,故不打算偏袒任何一方,但也從不否認筆者對雙方文化都頗有好感。伊朗人對美國的報復,有如中世紀歐洲騎士道文化重演,戰場上就算兵戎相見,都是在馬背上決一雌雄正面對決,鄙視陰謀詭計背後偷襲暗算。
在今日目標為本的世界,姑勿論伊朗神權如何邪惡,但環顧全球仍能傳承騎士道文化遺風的,除了伊朗恐怕別無分店了。人心不古,也許通過這場戰爭能見微知著。反而文明之師的獅子和大錘,都遺忘古風了。今天的AI戰爭克己復禮仍有沒有必要,很快人類便會知道。
把部份真人真事藝術化的美國電影《最後武士》,講述的就是日本的統一之戰,明治天皇幕府末期西南戰爭中,一班反對改革的保守派武士集團,面對來自美國的新式火槍和格林機槍,依然迂腐得拿著刀劍視死如歸衝進彈雨。不想太過美化伊朗擁核的野心,只是在美伊最後的導彈戰中,察覺到似是古風再現,一發思古之幽情。
不知道有多少人注意到,伊朗對以色列發起的「真實承諾三」第二十二輪,即六月二十四日停火前前述的挑釁中,共發射了不多不少十四枚導彈有何含意?本文第三段也說過,這場高烈度現代化局部戰爭中,對伊朗傷害最深的其實正是美國隱形轟炸機投下,令伊朗核工業傷筋動骨的十四枚巨型高科技鑽地炸彈。伊方使用同等數量的導彈回敬,當然有雪恥的意味,但當中仍然暗藏有宗教文化密碼,那就是伊斯蘭教義中的「以牙還牙,以眼還眼」,給敵人對等報復。
導彈消耗戰的可觀性
那為何伊朗不對美國施以重手反擊,反而對以色列下重手?這要從兩方面解讀,從現實角度看以色列還是美國孰強孰弱不言而喻。一個是中東超級強權一個是超級大國,要吃還是要挑相對軟的柿子吃,非必要也不會主動挑戰美國自討沒趣。七架轟炸機十四枚炸彈,基本上把伊朗經營幾十年的核設施就此抹掉,今天誰能做到?
從文化上歷史上,無論過去的巴列維王朝或今天的神權伊朗,骨子裡都不是真的反美,尤其是現在佔人口六成的年青人和女性尤甚,背地裡都有接觸歐美文化。所以伊朗革命後害怕得要設立宗教警察,維護所謂伊斯蘭原教旨優良文化傳統。
相反無論巴列維王朝到今天的伊朗,骨子裡都是反以的。名義上伊朗王室採取親美親以政策,但那時的年青人尤其是大學生已越來越跟以色列為敵。基於共同的伊斯蘭文化,伊朗跟阿拉伯世界比較親近。以色列建國不久便逐步加入西方陣營,其時阿拉伯世界既打不過以色列,又受到西方利用剝削,伊朗人自然感同身受。尤其一九六七年六日戰爭後阿拉伯聯軍大敗,巴列維王朝貪腐日深,對伊斯蘭教打壓更烈,以伊兩國政府又是夥伴,令伊朗人更仇視以色列。從文明衡突、宗教矛盾到一山不能藏二虎的地緣利益衝突,以伊兩國死結越拉越緊。
以伊戰爭打得你來我往沒有太一面倒,原因在於雙方各自發揮所長。以色列以間諜、特種部隊、空軍和裝甲部隊聞名於世,伊朗吃過兩伊戰爭苦頭後,九十年代至今銳意發展針對以色列的彈道導彈。今次可謂精銳盡出,在跟以色列對抗中,創下戰爭史上最先進、最大規模的導彈攻防戰,一新世人耳目。
以軍自知導彈數量不及伊朗,所以主要靠空軍實施源頭打擊。其成效固然顯著,但聲稱摧毀了八成發射器及過半存量,從兩國距離、以機數量、出擊頻率呈下降之勢,加上已發現存在炸毀假目標,實難令人相信。目前無法證實去年有中國的伊朗導彈專家文章估計,那怕只從十年前開始計算,其產能保守推算可達四千枚,美以軍方估計也近三千枚。伊朗導彈普遍已地下化,十二天豈能達成目標?
無疑以色列的導彈攔截網可覆蓋全國,也確實在美國支援下達到全球領先水平,在伊朗試探性攻擊的初期成效十分顯著。然而進入戰爭中期後伊朗使用了多型號、新舊混合的飽和攻擊戰術後,產生了建國以來本土未有過的巨大損失。行內有云:防空防空,十防九空,實戰是檢驗武器成效的最佳標準,在以色列身上得到驗證。
據專家通過視頻和定位統計,以方在戰爭中共使用國產箭二和箭三攔截彈分別是九枚和三十四枚,美軍發射的薩德導彈三十九枚。每枚薩德一千二百八十萬美元,此一項已耗近五億美元,且已消耗美國在全球薩德近兩成。所以到戰爭後期以軍發射攔截彈已越來越少,最後一擊甚至沒受攔截。試想想如果特朗普不按下停戰鍵拯救以色列,誰勝誰負仍有懸念,需知道僅證實伊朗發射了四百多枚導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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黃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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